历史名人

女吊(3)

6、梦回烟雨江南 二十年前的江南,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那可真正是人间天堂。一对小少年,还是娃娃时便人了戏班子。虽然都是货真价实的男儿身,却一个是英气十足的小生相。一个是粉面含春的花旦脸。扮上戏再看,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戏班里的日子总是比蜜糖苦,却又比黄连甜。没日没夜地练功,小扮俩互相照应着,有功一起领,有打一块儿挨。想起娘亲时,也是钻进一个被窝里一起抹眼泪。哭得累了,挂着泪珠儿相拥着睡去。师傅高兴了赏两个铜板儿,小扮俩乐颠颠地手拉手去城南喝一碗藕粉桂花糊,清香的桂花面儿在唇齿间交缠,彼此的小脸蛋儿便跟着泛红。自然,心也润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苦苦甜甜,悲悲喜喜,十年光阴一弹指。当年的小子,转眼间长大了。一个是戏班里的头牌小生,另一个是当仁不让的压台花旦,台上演绎着悲欢离合的才子佳人,台下则是好得像一个人似的一对兄弟。这样默契的搭档,十年磨不出这么一对,老班主自然当宝贝似的捧着。 然而。时逢乱世,哪里的饭碗都不好端。戏班子行到越州时,老班主害痨病死了,一个扬州老板盘下了戏班子。整个戏班子便跟着他搬到了扬州。这一搬,就搬出了祸事。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扬州的月色霸道,香粉浓妍,小食甜糯,女子也最是勾人。在这里,一个叫飞雪的扬州女人闯进了他们的生活,从此一切都变了样子。 飞雪原本是青楼里唱戏的戏子,说是卖艺不卖身,私底下怎样没人知道。只知道这女子在班主面前款款摆了摆柳腰,嗲嗲地抛出两句吴音,便顺水顺风地入了戏班子。 这飞雪虽说在青楼里过了气,可是进了这草台戏班子却成了宝。声音糯,扮相美,身段跟柳叶儿似的,飞个媚眼都是戏。没过多久,飞雪很快便超越男旦,成了头牌女旦。 男旦心里恨啊,恨的不光是这飞雪夺取了属于自己的掌声,更是恨她夺去了自己和小生同台的机会。台上的梁山伯还是那个梁山伯,祝英台却不再是自己。每每演出时,男旦总是躲在后台,听着那台上的痴男怨女柔情蜜意,自己却狠狠拽着大幕,恨不得把幕布撕碎。他从小和小生同台唱戏,小生的一招一式,哪怕一个眼神他都熟悉,是假戏还是真做,他闭着眼睛光听调儿也能分辨出来。他听得真真的,梁山伯这次,真的是想娶祝英台了…… 男旦虽然恨,但还是咬牙把恨憋进了心里。他知道,师兄的事他管不了。直到,新班主向戏班子宣布放假三天,庆祝他续弦娶了新太太,而新太太正是头牌女旦——飞雪。 男旦在酒馆里找到小生时,小生已喝得烂醉如泥。男旦一路架着他回了家。看他吐得一塌糊涂,又忙着端热水敷毛巾,灌下几口浓茶。小生总算是不吐不闹了,恍惚间却一把抓住男旦的手,含混不清地直喊雪儿雪儿,鼻涕眼泪也跟着流下来。男旦恨恨地甩开,却终是不忍心地握住小生冰冷的手,轻轻拍着他,让他平静下来。半醉半醒的小生不再喊了,喃喃地唱起了戏。男旦凑近一听,眼泪就掉了下来——正是他们从小唱到大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我与你海誓山盟情义在,我心中只有你祝英台。你爹爹做主许马家,你就该快把亲事退……” 男旦字字听得清楚,早已泪流披面,低声和了起来:“记得草桥两结拜,同窗共读有三长载……” 你我之间,何止三载? “可记得比作鸳鸯成双对,可记得牛郎织女把鹊桥会,可记得井中双双来照影,可记得观音堂上把堂拜。”——可记得每次挨拳脚,都是我为你疗棒疮,可记得每次出门唱堂会,都是你为我把那登徒子来挡 这一夜,兄弟两人一个坐一个躺,低低地哭,浅浅地唱,一出《梁祝》不知唱了多少遍。 7、生死一夜 如果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算是件好事吧。但这人哪,偏生就是不安分的。嫁了人的飞雪还是挂牌出来唱戏,只是她与小生戏台上的眉来眼去,变了味道。一开始是带着冰,三分尴尬,七分冷漠;再然后,彼此都知晓了对方心底的无奈和心酸,冰便化成了水,眉眼间越来越热,“滋啦”一下,便点着了。 干柴烈火,越烧越旺,飞雪怀了孕。然而,该来的总还是要来。孩子生下来,眉眼没有半点班主的影子,却分明是小一号的小生——不怪旁人眼神好嘴皮子碎。班主自然很快就知道了,他好歹也是扬州地面上混的,哪里吃得了这样的闷亏? “你打算怎么办?”男旦心痛地看着自己的兄弟。 “大不了逃走,总好过这样等死。”话说得掷地有声,虽然事情做得一点也不磊落。 心痛归心痛,男旦仔仔细细地为小生打点着行李,准备盘缠,一切都停当了,只等子夜时分送兄弟和一起上路。 小生如约而至,等来的却不是飞雪,而是班主和几个喽啰。天旋地转,蘸盐的皮鞭抽打在小生身上,皮开了,血肉丝丝缕缕地朝外翻着,即便是这样,也硬是不觉得疼——只是觉得自己傻,居然真的相信那个烟花女子会跟着自己亡命天涯。 “关柴房里饿上几日,然后押送官府。”班主懒洋洋地看着他,“至于罪名嘛……杀人劫财!”班主指了指飞雪的屋,喽啰们愣了一下,抬头却看见班主阴冷的眼神,赶忙战战兢兢地退下了。一刻钟后,一声尖利的婴儿号哭刺破了黑夜,然后是女人的几声惨叫,很快又复归平静。 孩子的嘴角流着殷红的血,早已没了气息。孩子的母亲被捆在了床上,早已不省人事。班主推门看看,哼着小调转身去了青楼。 这一切都在戏班的小院子里进行着。戏班子里的人看在眼里,自然是紧闭房门,装聋作哑。但有一双眼睛,却把一切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男旦。 “男旦为小生复了仇?把班主杀了,然后救了小生,对吗?”我问文爷。文爷点点头,又摇摇头,猛吸了一口烟:“算是吧,只是……” 很多人,很多事,往往就在那一念之间,便彻底颠倒了方向。男旦虽然唱了二十年的女儿腔,可一旦下定了决心,骨子里却透着股狠劲儿。月黑风高夜,正是杀人放火时。男旦悄悄地揣了把刀子,在寒冷的夜里蹲在那大红灯笼高高挂的青楼外,等着。 那夜天公真是作美。墨黑的云把月亮遮得密密实实,半点不透光。天很冷,北风打在身上,锋利得就如同男旦怀里的那把匕首。男旦站在风里,瑟瑟地发着抖,他是连杀鸡都不敢看的人,今日却要杀人。现在放弃还来得及,可是此刻,他却从未有过地决绝。 班主晃悠着从青楼里走了出来,脸上泛着红光,一身酒气。正走到拐角,男旦猛地扑上去,匕首便划上了班主粗短的脖子。 匕首划断了血管,鲜血喷涌出来,男旦吓傻了,竟不知躲闪,鲜血溅了他一脸一身。 “小子,你是为你师兄吗?”班主居然还说得出话来,还阴惨惨地笑着,一字一句地说道:无情,戏子无义。他俩一个是,一个是戏子,走着瞧吧,你会后悔的。” 男旦狠狠地举起匕首,疯了般地在他身上戳着,他不要再听到那些让他心惊肉跳的——实话。 寒冷的冬夜,呆若木鸡的男旦手里握着带血的匕首,还有班主那支离破碎的身体,不知道就这样相持了多久,直到被路过的更夫逮了个正着。 8、孽生 第二天。戏班子里炸了锅。也难怪,一夜之间,凶狠的班主被人捅得活像个莲蓬。乖顺腼腆的男旦成了杀人凶手。 飞雪到底是从小就出来混世道的女子,有一点缝隙也要拼命钻出头来狠狠活着,她咬牙命人收拾好了孩子的尸体,又梳洗打扮了一番,让人开了柴房的门。把半死不活的小生抬了出来,自己又带上几个人去了衙门。昨天的喽啰是班主的人,今天已成了班主太太的跟班儿了——谁让班主太太管着班主钱柜子的钥匙呢。 小生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飞雪平静地跟他讲了事情的经过,他听完,半晌不动,最后挤出一句:“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飞雪满不在乎地扬扬眉毛,“人证物证都有了,还怎么抵赖?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你——你难道没有别的法子了吗?”小生颤抖着问道,他是为了谁才这么干的?为的还不是你我吗?你就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飞雪淡然一笑。抬头看着小生:“他是为你我?还是只为你?”飞雪的嘴角有些颤抖,她站起身,走到窗前,声音低沉而晦涩:“我知道,你恨我,恨我那晚把你给卖了。可是我能怎么办?我在乡下还有一双儿女,我死了,他们怎么办?为了他们。我得活下去,牙咬碎了我也得活下去。” 原来,飞雪早年在青楼时,便已有了一双儿女,一直花钱寄养在乡下。她之所以嫁给班主,也正是为了供养乡下的孩子。 然而人算哪里斗得过天算,她每日在这里心惊胆战地巴望着一双儿女慢慢长大,不想却失去了这边的孩子。此刻,她早已不是什么无情的无义的戏子,只是个全天下最可怜的母亲。 也许有办法吧。但是那恐怕得折了戏班子的一半家业,班子就得散了,这么多人,兵荒马乱的,上哪儿讨饭吃?飞雪接着说道,“那死鬼活着的时候,左右也算个地头蛇。现在不明不白死了,若是没个交代,他那些兄弟寻上门来,该怎么给说给不了说法,我们怕是都逃不过。” 小生没了言语。任怎样的情义,却也敌不过活下来的。 “以他一命换几十口人的命,也算他不冤了。”飞雪苦笑了一下。 十天后,男旦便被斩了首。小生没有去,飞雪也没有去。整个戏班子没一个人踏出门半步。 “男旦姓谢,小生姓吴。”文爷弹了弹烟灰,平静的声音猛地把我们从故事里拉了出来。 “小生——就是乌桐镇的吴老爷?”我问道,“那男旦——是谢班主?后来出现在乌桐镇的谢班主是……是人还是鬼?”我觉得后背咝咝地冒着凉气,谢班主既然是鬼。那他是怎么凑了这么个戏班子找到乌桐镇来的呢?太可怕了。对了,小生既然是吴老爷,那飞雪呢?吴老爷的亡妻难道就是指飞雪? “那个小生,也就是后来的吴老爷,也太不像个男人了!事到临头,还没有女人有担待!”表姐突然愤愤地骂了一句。文爷呵呵一笑,不紧不慢地说:“听我把故事讲完,他们谁是谁非就有说道了。” 男旦的尸首是小生收拾的,飞雪没插手,只拿了几块大洋出来,算是偿还了男旦对他们的成全。 事情结束之后。戏班子重新挂牌开张了。小生和飞雪自然成了班主。凭着飞雪多年练就的八面玲珑。戏班子竟然越唱越大了。飞雪也早就从乡下接回了那双私生儿女,两个孩子口齿还不甚清楚,但也能含含糊糊地管小生叫“爹”了,一家四口,在这样的世道里也算是不错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男旦在他们生命中留下的痕迹也越来越淡了,直到——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