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一具陶瓷棺材

从前，江西上饶有一个小镇名叫大土镇，镇上有一条瓷货街，专门卖陶瓷成品。 这条街上有一个烧窑人名叫方世义，他有一手烧窑的绝活，经他的手烧出的瓷器，价钱都比得上玉石，在同行里很是有名。 方世义有个师兄，名叫邱大通，也是一把烧窑的好手，是同行里公认的好手，可他总畏惧师弟的成就会跨越自己 这一年，大土镇有批瓷货上贡到都城，永乐帝王看了特别喜欢，以为这批瓷器是可贵的上品，一问才知道这瓷货是大土镇上的方世义当家做的，江南上贡的瓷货根本上都是选他的，瓷在这个人的手里呈现了新气象。正逢太平盛世，永乐帝王心里当然十分兴奋，那时帝陵正在修建，他突发奇想，要方世义为他的尊贵之身烧制一座瓷棺，好让他大行之后睡在里边，尸身不腐，也好留个万古长青。 方世义接到圣谕，自感十分荣光。他挑选了一批特别优秀的瓷工住到了窑上，精心研磨，日夜烧制，自以为凭着自己的智慧才智，瓷棺这活儿绝不在话下。 谁知烧制瓷棺这活儿说起来轻易，做起来却难。不但是大件难烧，从无先例，并且皇家开出的前提也很苛刻，一是要烧出最上等的天青色，代表着永乐死后会升入天堂;二要一尘不染，没有一丝杂质瑕疵，表明皇家的光亮干净;三还要异常端正，没有一点变形走样，这样好让永乐升入天界还继续做他的君王。 这实在是一个大难题，但皇家的活再难也是要做的，没想到这样一做就做了十三年。十三年来，每次出窑的瓷棺没有一件是正品，要么走样，要么开裂，最难做的就是那个天青色，既难纯正，更难做到一尘不染。瓷工们都急坏了，永乐帝王也急坏了，这几年里，他老感到身子大不如前，一旦将死，瓷棺却没做好，岂不是有损皇家脸面。板子一层层打下来，不知有几许人被打得两股间脓血淋漓，连路都走不得了。最苦的是瓷工，方世义更是苦不堪言，带伤上阵，身心倍受。 最初，邱大通见师弟方世义接到皇家的活，心里十分嫉妒，编着瞎话处处说他的不是，此刻见他做不出活来，同行议论纷纷，颇多闲言，心里就在暗暗兴奋，看到方世义将近败尽家业，他心中更是快意异常。 方世义家有个女孩，名唤瓷香，三岁上就和邱家约为婚姻，此刻已经是十六岁了，二八美人，如花似玉，又合法嫁龄，但是家里因为烧不出瓷棺而赔尽家当，基本拿不出像样的嫁妆。瓷香一边为自己着急，一边更替父亲费心，她不知父亲什么时候能力烧出瓷棺来，一可了结自己心愿，二来父亲就可以在同行里恢复名誉了。 但是，要烧出及格瓷棺，又好像是遥遥无期。 八月十五这天，邱大通带着儿子陶郎来到方家，将家人挑来的彩礼放下来，跟方世义说:“这个瓷棺的活儿不是什么人都能拿得下来的，这么多年来，我也知道你家将近见底儿了，我知道你此刻拿不出瓷香出嫁的东西。干脆，你不如将皇家这个活儿让给我来做。这几年，我也一直在私下里做着试验，也许我能做得出来。我做出来了，君王给个一官半职，我也绝不会健忘你的好处…… 原来，方世义对邱大通在外散布他的坏话就气在心里，此刻居然又说出这样没轻没重的话来，心里早已是老大的不快。在陶瓷这个行业里，说这样的话比挖人家的老祖坟还要恶毒些。当下，方世义就涨红了脸，他没好气地说:“没有嫁妆，我女儿也照样会嫁得出去，不信你就看着。”说罢，就将对方带来的东西扔出门外。 原来两家仍是暗地里不和，此刻这事儿就进一步挑明确。有好心人分别到两家去说合，方世义以为对不住女儿，心中颇有悔意，但是邱大通却放出狠话来:“除了方家瓷香，这个大土镇上长两条腿的女子但是多了去。” 瓷香听了心里十分惆怅，想将自己的心事告诉心上人陶郎，别人不理解，他老是能理解瓷香的。但是一个未出嫁的女子，心里纵有万语千言，也不能直接去找男方倾吐。她藏在心里的苦楚绝不亚于自己的父亲。 有个好心的瓷工跟方世义出主意说:“向来烧这样的大件，都是要祭窑的，我们也应该找一对童男童女来祭一祭，这样也许就能烧得成功，也好向皇家去交差。” 方世义想了想，也就同意了，毕竟这活儿拖得太长了，让他身心俱疲，另外不说，就是为了女儿瓷香，他也该要这样做了。 在这大土镇上，为了烧出上等瓷货，年年都要祭窑，因此年年都有惨剧发生，贫民家的孩子首当其冲，为了养家活口，狠心的爹妈将孩子卖给窑主，妆扮得漂美丽亮，然后用彩线将孩子束住，任窑主投向窑中，当时哭声撼天动地。有些“仁义”的窑主为了避免街坊听到这种哭声，招来谴责，经常在半夜机密祭窑，这更让小镇覆盖了一层惧怕而神秘的色彩。 方世义多次亲历祭窑，残忍的情形使他目不忍睹，他是个软心肠的人，他不肯拿人来祭窑，他自己烧出来的上等瓷器，就从来没有祭过窑，他相信自己的手艺比人家好。可这次烧制这个瓷棺，他已经使出满身解数，不知为什么却一次都不能成功，他无奈至极，不得不告急于祭窑了。 他让一个得力的瓷工暗中出去寻找童男童女。 就在这名瓷工奉方世义之命出外寻找卖家的第二天，邱家为陶郎的新婚之喜大摆宴席，遍请亲友，鞭炮声声，喜气盈门，整个一条大土镇瓷货街一片招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险些是家家都来贺喜道贺。 女方家庭是本地名门，家资累万，邱大通早已看中此家钱财，虽然此家女儿长相丑恶一些，但家底却是方家无法相比的，工于心计的邱大通不顾儿子的幸福，到方家略施小计，就将方家亲事给退掉，并且仍是方世义自己心甘情愿的，在情理上他反而占了上风。 方世义知道自己失策，心中颇悔，得知陶郎成亲的消息，更是痛楚万分，以为自己特别对不起女儿，他不知女儿能不能经得起这个打击。 瓷香泪如泉涌，静静地坐在房子里，人是险些呆傻了一样。 静偷偷的夜晚，只有秋虫在窗下鸣唱，忽然，有人在敲瓷香的花格窗棂，发出急切的声音。瓷香擦干泪眼，推窗一看，没想到竟然是陶郎，陶郎隔着隐约的竹丛，嗫嚅着对着瓷香说:“妹妹，我对不起你……”瓷香啪一声关上了窗户。 窗外的陶郎显得万分焦虑，说:“瓷香，我有话要对你说……”瓷香打开窗子，恼怒而忧伤地说:“我再不想听你，也再不能信你，更不想见你。” 她将窗户堵死，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流下来…… 方世义见到女儿如此惨痛，心中万分不忍，也禁不住流下泪来。 此时，派出去的瓷工回来了，很神秘地跟方世义说:“虽然，我今朝还没能找到适合祭窑的童男童女，但我昨天深夜回来，路过窑场，却发现了一个天大的机密。”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与方世义听，方世义大为惊骇。 第二天晚上，方世义带了几个瓷工藏匿在窑场之后的树丛中，大约到了子夜时分，一个黑影钻进了窑场，黑影转头看看无人，正准备将手上的东西丢进窑口，却被几只大手捉住，使他无法动作。 马灯照亮了他的脸，众人一看大惊，没想到此人本来是邱大通，更让大家吃惊的是他准备朝窑里扔的东西居然是烧窑最隐讳的胡椒和马溺。大家这才茅塞顿开，本来正是这个邱大通暗中使坏，让我们苦苦地烧了十三年瓷棺，却无一成功。大家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口吃了他。 有人嚷着说:“我们快将此人的作为上报朝廷，看君王怎么去向理他吧。” 更有人怒不可遏:“那岂不是太慢，快将他推到窑里，烧了他……” 此时的邱大通早已吓得六神无主，要是到了朝廷，当然只有死路一条，要是推到窑里，那更是罪有应得，此时再顾不得羞臊，只好向师弟方世义求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脸上泪水婆娑:“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师弟你就饶了我吧，你们开出前提，我们可以私了。” 方世义对他啐了一口，又对他踹了一脚，心中之恨难以平息。这种恨何止一重，一恨他让自己败尽家业，二恨他毁了女儿婚约，三恨他暗中使坏，十三年都做不成瓷棺，让自己在大土镇臭名昭着，此刻就是吃了他也不为过。但想想事已至此，就是烧了他也无几许用处，毕竟同过一个师父，不看僧面看佛面，于是心肠一软，对他一挥手，说道:“从今往后，我不想再见到你，你好好做人去吧。” 众人都不解恨，这样就放了他也实在是太廉价他了。方世劝众人说:“假如他不思改过，良知的煎熬有时比死还要恐怖。” 就这样，方世义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瓷棺烧制。 就在大家忙得正热火的时候，朝廷派大员到江南来为太子选妃。江南美人遍地，可谁都不承想，在大土镇上，至纯至美的瓷香被皇家一眼看中。 瓷香本该兴奋才是，可她就是泪眼涟涟，从此，她将深居王宫，而她对那个负心的陶郎，是既恨却又无限牵念，少女心中的万种柔情，在当时间表现得犹如山间溪水，百转千回。 就在瓷香即将赴京的那一天，父亲的瓷窑也开始点火了，一切都显得万分祥瑞美妙，方家往后的日子，定会像这窑火一样越烧越旺。 千万没有想到的是，窑上忽然传来一个令人惊骇的消息，陶郎跳窑了，他据说瓷香被皇家选中要上京都，就不顾一切，跳进了方家熊熊燃烧的窑里。 整个大土镇都炸开了锅，纷纷相传有一个男子为所爱的女子殉情跳窑了。但是，他不是已包办过喜宴，和老婆入过洞房了嘛，怎么会这么做。 后来才知道，他家为他办喜宴时，他见对方并不是自己喜爱的瓷香，就斗气躲了起来，而这一切瓷香并不知道，因为误解又不肯听他诉说。此刻，陶郎也只能用这种方法向瓷香表明心迹，作一次最后的人生辞别了。 瓷香听了原委，更是泪水潸潸，痛彻心肺，说一声陶郎，我来陪你，也就纵身跳进了父亲的窑口…… 到此时两家都万分悲哀，一切懊悔都显惨白，权将此窑比作青山，愿这一对情深意重的少男少女永结齐心，山环水绕，息息相依。 这一下，瓷棺真的一次烧成。并且称得上是真正上品中的上品，跨越了方世义过去所有的上好瓷器。毫无杂质的天青色，一如蓝天万里，看上去分外宜人，更是那无比端方的造型，一无瑕疵的玉质，让人们赞叹不已。 大受皇家赞赏，金银重器宫绢良马犒赏无数，并封方世义为江南瓷官，专管瓷器烧造，一时间，方世义极尽繁华富贵，但是，他却兴奋不起来，而老是泪水潸潸不停…… 民间纷纷传说，就是因为这一对殉情的少男少女，起了祭窑的作用，才使方世义的瓷棺得以一次烧制成功。 这，莫非会是真的吗? 在失去爱女的这些日子里，方世义一直在伤心，也一直在思考，为什么烧制瓷货要隐讳那些胡椒和马溺呢?为什么又因为两个孩子的焚身，竟使这瓷货烧制得如此纯正端方，成为上品中的上品跨越自己以往烧过的一切佳瓷呢?这其中定有玄机。 他在想一个简单的常理，是不是瓷泥之中一定要掺入一些的物质能力烧出好瓷呢，也就是说，这祭窑本身实际上就是为瓷器增加了这种物质呢?他实在说不清。 于是，他就拿一些牛马等大脚畜牲来作试验，实践的结果与他想象的十分吻合，但牛马也有灵性，若拿它们来祭窑也使人心有不忍。后来他从中获得感悟，直接就到屠宰场去收购牛羊等大畜牲的骨头来烧制骨粉，按一定比例和入瓷泥，路过多次实践，得出最佳配方，烧出的瓷器果真区别凡响，一件件晶莹剔透，金声玉震，白如雪，坚如铁，润如脂，美如月。 无论形色，都真正跨越了玉价。 为了怀念心爱的女儿瓷香，他将这种用骨粉烧制出来的美瓷称之为女儿瓷，有了女儿瓷，江南祭窑的陋习从此便逐渐废止。 因为这个发现，方世义被尊为江南瓷器的一代宗师，并被称之为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