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的今天

费正清时期马克思主义的优势

40年代的另一个重要发展,当然是延安的“思想”。我们很清楚,他论 述的问题中有许多便是这一时期整个思想争论的一个部分;这一点也不贬低 的天才。

 

(作者:费正清,美国历史学家、汉学家)
在我们论述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思想界上升到优势地位之前,关于有些倾向,有 些话需要说一说;这些倾向被叫做自由主义的倾向——其根据往往是可疑的。胡适 在五四以后继续坚守他的基本看法,尽管这时他在各个方面都受到敌对者的指责。 1924—1927年间轰动一时的一些事件及随之而来的都没有使他动摇。非理性的 总是和真1 理毫不相干。尽管他和他的导师杜威一样,决不偏袒资本主义, 但他仍然确信中国根本的灾难不应归之于外国帝国主义。他继续抨击孙逸仙和马克 思主义者的“教条”。
在政府成立以后,胡适仍然抨击思想体系的传统主义成分,仍然号 召把科学才智用于国家管理,仍然提倡立宪制度和公民权利,仍然鼓吹能够造就一 明优秀分子的“现代”教育制度。1932—1937年间,在日本威胁日益加重的阴 云下,丁文江、历史学家蒋廷黻这样一些人加入胡适一边,在这期间出版的《独立 评论》中,试图影响政府的政策。可是,很快就变得很明显,他们和胡适的共 同之点更多的在于胡适对“科学”的信仰,而不在于他对的信仰。
丁文江从没有像胡适那样倾心于自由主义的社会准则,在暗淡的30年代,他和 蒋廷黻一样逐渐感到(很像他们之前的严复和梁启超)中国需要的是“科学的”专 政——一种能使官吏、国家的工业和教育体制现代化的专家。斯大林的作 为一种模式给了丁文江很深的印象。尽管政府表示了对专家目标的承诺, 丁文江和蒋廷黻两人对领导的能力评价都相当低。不过,他们仍然只能希望 国民政府这个有组织的权力的唯一中心重视他们的意见。在湖南和江西 以及后来在延安进行农村的一连串事件,对他们来说,似乎和民族的需要毫无 关系,而且还会进一步削弱国家中枢的力量。胡适在他们有关科学精英的想象和他 的立宪信念之间左右为难。可是,他也和别人一样,只能希望对现有政权施加 影响。面对他所认为的极权的主义与虽然但更受限制、最终有可能被推向 更自由主义方向的的命令主义,在这两者的极化过程中,最后,他觉得他只 能两害相权取其轻。结果是,他作为一种运动的精神领袖,始终不能应付20世 纪中国权力的悲剧性的、难以控制的现实。
无论如何,1924和1927年这几年的特点,最重要的是作为知识分子一种主要观 点的马克思主义的某些看法在城市知识分子当中引人注意的传播。不过应当指出, 马克思主义的传播和的最后胜利仍然是相互关联但又可以分开的两件事。
在1924—1927年的年代里,已具有彻底的全面反传统主义思想的五四时期 年轻一代中的许多人,这时有了实际的机会参加一连串生气勃勃的事件;由于 国共合作,发生了这些事件。刚一开始,列宁主义关于帝国主义的理论及其对西方 世界的看法,就不仅在接近党而且甚至在亲的知识分子和家当中得 到广泛承认。1925年的“五卅”事件似乎极其生动地证实了外国帝国主义和中国新 出现的产业无产阶级所受剥削这两者之间的联系。城市居民的积极精神和中国 党与城市工人阶级建立联系的实际成就,似乎证实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关于无产阶级 在历史中的作用的看法。彭湃、等人与农民建立联系,这和列宁关于农民在 资产阶级中的作用的看法是一致的。在1926—1927年的北伐时期,许多知 识分子成了群众组织的活动或新成立的武汉政府的机构的参加者。这样的经历既激 发了他们的民族主义的,也激起了他们改造世界的普遍愿望。这场既能实 现国家的统一,又能把中国改造成一个全新的社会。的确,莫斯科的激烈斗争证明, 马克思列宁主义并没有给予现成启示,但是只要的道路在向前发展,相信莫斯 科是世界性智慧源泉这样一种愿望就仍然是很强烈的。
在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当中,浪漫的《创造社》(见下一章)和新成立的《太 阳社》的成员将起重要的作用。郭沫若、蒋光慈等人了解罗曼蒂克爱情的狂喜和绝 望以及作家表达思想感情的感受,这时认为他们应当像英雄一样作为领袖起重 要的作用。他们对自己的看法因而很像1911以前那些浪漫的者对自己的看法。 他们将通过新普罗文学作品这一媒介激发群众的热情。
鲁迅向马克思列宁主义靠拢要痛苦而艰难得多。实际上,五四事件并没有减轻 他因旧文化“吃人”势力而深深感到的沮丧。他对1911年以前那个时期许多年轻的 理想主义者的遭遇的辛辣回顾,也许是他没有响应五四的一个原因。他对接受人类 进步的新理论犹犹豫豫,也可能是由于他认为他那些创造社的论敌们故作浪漫的革 命姿态,他们幻想通过他们浮夸的普罗文学影响历史的进程,对此他很反感。即使 在他已转向马克思主义阵营时,他还想从普列汉诺夫等人寻找理论根据来支持他对 他们的抨击,他抨击他们任性地夸大文学的作用,认为文学能引起社会。1927 年以前他就开始应用马克思主义的范畴,但最终促使他接近党的原因,是 政府处决他最亲近的追随中的一些年轻人,这引起了他极大的愤怒;这表明了他的 特点。他更积极地,但也是迟疑地期望马克思列宁主义比过去的种种进化学说能更 准确地分析历史,这无疑使他更加接近党。
城市知识分子归向马克思主义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和内蒋介石领导 的集团之间出现了鸿沟。尽管蒋介石曾经受到列宁主义言论中反对帝国主义这一方 面的影响,但他在浙江和日本所受的教育早已把他导向一种文化民族主义,致使他 对全面否定传统观念的五四无动于衷。他掌权的军事基础可能使他更进一步看轻城 市知识分子的帮助,贬低他们的可靠性。他掌权的军事基础,在1927年以后,甚至 还使他坚信,中国的当务之急是军事统一。他似乎认为,在所有这些信念方面他仍 然是孙逸仙的忠实追随者。内外所有反对他的人因此在他身上都看到了旧军 阀主义再次出现的迹象。军队尚未从属于政权,他就是这一可悲事实的象征。他的 文化民族主义和“全盘否定传统观念”之间的鸿沟也仍然存在。
1927年的大混乱没有导致马克思主义威信的下降。错误的策略基本上反映 了错误的“理论”这一列宁主义观点,促成了这样一种看法,即有了正确的理 论,就能向前迈进。对许多人(但不是所有人)来说,作为总部的苏联继 续存在,这便提供了有力的保证,历史终将沿着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轨道前进。
因此,在此后10年中,许多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主要关心的事情是按马克思主 义来认识中国社会;这并不意外,列宁主义者把理论用作“运动的指南”,这促成 了这样一种信念,一定时期的“党的路线”必须以马克思主义对阶级力量结构的分 析和历史发展阶段的确定为根据。“关于中国社会历史的争论”就是这种关注的一 种表现。但是,按照马克思主义的用语来确定中国当前的“生产方式”,事实证明 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完全合乎逻辑地导致对中国悠久社会历史的周期性的关注。 在探讨所有这些问题当中,参加者不知不觉地只好从“理论是行动的指南”的讨论 转向马克思主义学说当其应用于过去时的更具决定论性质的方面。参加争论的一些 人对马克思主义发生兴趣,基本上是把马克思主义当作杰出的社会科学。例如,这 场争论的一个主要人物陶希圣,和其他一些参加者一样,便是一个的拥护者。 他没有觉出什么困难便把他的三义思想体系置于马克思主义范畴的框架之内, 或从他的分析引出非主义的结论。不过其他的参加者则代表斯大林派和托洛茨 基派。
在这方面我们只能提到这场争论的某些要点。从整体上看,在试图运用马克思 主义关于资本主义和封建主义的概念分析中国社会时,参加者似乎只是弄清了马克 思自己的学说中关于这些问题还有某些尚未澄清的难解之处。依靠“超经济”权力 的统治阶级所控制的任何农业社会是否都是封建社会?或者,不同的“财产关系” 是否就反映不同的“生产关系”?地主阶级的任何类型是否都是封建的?商品关系 普遍是否便能确定社会性质?抑或“生产方式”的作用才是决定性的?对这些问题 和其他许多问题的种种背道而驰的答案都可以找到。
大多数参加者普遍不接受马克思主义关于“亚细亚生产方式”的概念,他们赞 成有关历史分期的分阶段发展方案,这是马克思为西方而规定的。毕竟只是在这种 方案的框架之内,马克思实际地描述了有力的历史辩证法。有一些参加者如陶希圣, 想象用其他的方法来描述分阶段发展的看法,并划分时期。中国接受马克思稳定的 “亚细亚生产方式”的看法,实际上就是否定中国社会历史有它自己的动力。
如果说这场争论有胜负,那也是靠认可而不是靠论证取胜的。延安时期的毛泽 东没有给这场争论一点“理论上的”贡献。他自己对高深理论的兴趣把他导向在马 克思主义圈子里不那么著名的另一场争论,一场有关辩证法和马克思主义认识论问 题的哲学解释的争论。
马克思主义在30年代还成为文学战线的主要力量。在鲁迅、瞿秋白等人组成的 左翼作家联盟中,关于马克思主义对作为“上层建筑”现象的文学所起作用的看法, 出现了激烈的争论,而未能得出一致的意见。尽管马克思主义似乎极端强调文学的 道德- 作用,却无法在逻辑上使所有参加者都承认作家应服从常有变动的党的 路线的权威。例如,很明显,鲁迅本人就不曾接受这种权威。
40年代这10年将证实日本战争机器的全面威胁。战争引起的巨大破坏和人人都 有的感情负担,使人们几乎不能致力于新的。的确,战争的压力甚至使那些最 不关心的人如梁漱溟也从事活动,梁漱溟也成了民盟的一个创办人。然而, 这种化有一个值得注意的方面,即从整体上看,知识分子阶层有一种“自由主 义”倾向,尽管他们当中的大多数,就他们某些基本信念来说,决不是自由主义者。 在本世纪上半叶整个期间,无论是祸是福,知识分子阶层已经获得了作为独立的知 识分子(而不是人物)的一种自主意识。“学者”已要和“官”分庭抗礼。他 们已习惯于自由交流思想。在响应民族主义和主义统治精英的要求时,他们常 常要坚持民权的立场。1945年以后,在内战时期两极分化的社会中,大部分知识分 子被吸引到了主义一边。不过随后的事件表明,这种“自由主义”的倾向仍将 是一个问题。
40年代的另一个重要发展,当然是延安的“思想”。我们很清楚,他论 述的问题中有许多便是这一时期整个思想争论的一个部分;这一点也不贬低 的天才。考虑的问题,在他之前也有人考虑过。
知识分子在本世纪上半叶提出的所有问题,1949年以后是否都解决了呢?至少 就我们所处的这段时间来说,有些问题无疑已经解决。权力有力的中心已经建 立(有些人会说过于有力了)。尽管常有运动,但法律和秩序已经重新建立起 来。相对合理的商品分配在经济极为落后的情况下已得以实现。民族主义的强烈感 情多少得到了满足。公共卫生有了进步,妇女地位改善了。可是,不管“主义”有 何要求,上面论及的许多基本“问题”依然存在。中国与其文化传统的未来的关系 将是怎样的?如果目标就是实现“现代化”,那么能否回避严复和丁文江想象的 “专家治国”的道路?官僚主义和权力的问题是否已经得到解决?文学、艺术以及 个人生活的目的如何?和我们所有其余的人一样,中国人必须探索走向未来之路。
选自费正清、费维恺《剑桥中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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