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钊保守主义如何塑造当代美国的文化
不管你是否喜欢这个极为另类的候选人,“特朗普现象”背后所反映出来的保守主义在美国的强大力量,值得所有关注美国的人士进行深思。
(作者:杨钊,北外全球史研究院讲师)
四年一度的美国大选刚刚过去,共和党的特朗普在一片嘲笑声中高歌猛进,不但击败了众多实力强劲的对手,赢得了共和党的党内初选,而且在最后的选举中意外战胜了党候选人希拉里,顺利当选,在美国乃至全世界掀起了一股“特朗普旋风”。不管你是否喜欢这个极为另类的候选人,“特朗普现象”背后所反映出来的保守主义在美国的强大力量,值得所有关注美国的人士进行深思。事实上,在本世纪初小布什担任美国的八年中,许多学者和观察家就已经在关注保守主义对当代美国文化的重要影响。《国家:美国为什么独一无二》就是一本这样的著作,它给我们提供了许多理解“特朗普现象”的重要线索。
一
保守主义是一个在中国极容易引起误读和争议的词汇,其含义也随着时代的演变而变动不居。当和激进席卷二十世纪中国的时候,保守主义总是与抱残守缺、反对变革联系在一起,具有十分鲜明的负面色彩。到了二十世纪末和新世纪初,随着“告别”的思想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接受,以及中国传统文化在某种程度上重新得到官方和民间的认可与重视,保守主义逐渐摆脱了它的负面含义,变成了一个相对中性的概念。然而,当代中国不同的思想派别对保守主义有着不同的界定。那些主张复兴儒学、回归传统文化的人士标榜自己是“文化保守主义”者,保守的是中国数千年来所形成的思想与文化传统。而一些认同威权并主张渐进式改革的人士则宣称要告别左右激进主义,把保守主义作为一种与激进主义相对立的思想方法,自称为一种“新保守主义”。另一些通常被划为自由主义思想阵营的人士也很推崇保守主义,甚至认为保守主义是中国当下最重要的思想根基。当然,他们所认为的保守主义是“保守自由及其传统”,它“不仅是保守自由的力量,而且是创发自由的力量;不仅致力于维护自由的传统,而且致力于发掘自由的传统”。不管这些思想派别对保守主义做出了怎样的诠释,保守主义思想在近年来的中国思想界确实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注与重视,相当数量的西方保守主义思想家的重要著作都得到了译介与传播。
在二十世纪的西方思想界,保守主义的共同标签之下也有着不同的含义。《剑桥二十世纪思想史》的作者之一诺埃尔·奥沙利文认为,二十世纪的保守主义有着共同的反对目标,“即那种关于人类和社会的进步主义观点”,但是保守派人士“在支持什么的问题上却往往存在相当大的分歧”。于是,他把二十世纪的保守主义概括为五个主要派别:保守主义、激进保守主义、温和保守主义、新右翼与后现代保守主义。保守主义主张秩序应当是一种静态的有机秩序,承认不平等和等级原则的合理性,将旧的制度理想化。激进保守主义则主张区分敌友,对传统即将瓦解的现实提供一种激进的解决方法。温和保守主义主要关心的是“如何调和对有限国家的需要与现代工业社会推动下的干预主义之间的有效冲突”,试图在二者之间建立一种温和的平衡。后现代保守主义面对当代社会与日俱增的多元性,主动抛弃传统的有机社会的理想,把“身份”作为整合多元化社会的核心。新右翼则综合了两种不同的大众诉求,一种诉求积极鼓吹自由市场经济,倡导小政府和有限国家,另一种诉求则强烈捍卫教的核心价值,重视道德对凝聚社会的重要作用。这两种诉求的联盟在当代美国形成了一股强大的保守主义运动,而不仅仅是共和党的意识形态。
西方的保守主义尽管有这样的分野,但是《国家》中所讨论的保守主义则有比较明确的含义与指向,它更接近于那种整合了两种诉求的新右翼。在这本书中,作者把美国界定为一个国家,并认为保守主义是这个国家最为重要的意识形态。作者明确指出,“美国拥有一场充满生机且独一无二的保守主义运动。每个州都在夸耀本州那些为赞成持枪权、反对税收和堕胎而战斗的组织机构。教可以号召它的大教堂和福音派教大学,他们也创立了强大的反权势集团智库和压力集团”。对许多普通美国人来说,他们“虽不是这场保守主义的运动成员,但也很开心地拥抱‘保守主义’这个标签”,“他们喜欢视自己为畏惧上帝的爱国者,不喜欢大政府,并且在犯罪问题和问题上态度严厉”。
当然,《国家》中所描述的保守主义并非是无源之水,其源头无疑应当追溯到古典保守主义思想的重要鼻祖埃德蒙·伯克那里。美国学者尤瓦尔·莱文在《大争论:左派和的起源》中详细梳理了以埃德蒙·伯克为代表的“改革的保守主义”与以托马斯·潘恩为代表的“重建的激进主义”在诸多道德和哲学问题上的分歧,从而向读者展示了美国生活中和左派的思想源头。莱文认为,“保守自由主义的传统——逐渐累积的有关自由和秩序的习俗和制度,伯克将其奉为英国的宪法,以及美国在某些重要的方面试图在大西洋的另一端保留(而不是否定)的习俗和传统”,正是当代美国的保守主义在现实中所追求的。他们所捍卫的很多理念都来自于伯克的思想,比如“坚持对祖先的宪政体制表示忠诚;警告让孩子承担我们消费所欠下的债务的风险;以及坚持认为政府的范围和野心让它变得站不住脚”。
与莱文相比,《国家》的作者对伯克与当代美国保守主义思想的关系论述的更为深刻,他将伯克的思想信条概括为六个要素:对国家权力的深刻怀疑,爱自由甚于爱平等,爱国主义,对已有制度和等级制度的坚信不疑,对进步观念的怀疑主义态度以及精英主义。而美国的保守主义“夸大了伯克六个信条中的前三个,而突出了其与后三个原理之间的矛盾”。也就是说,与古典保守主义相比,美国的保守主义者们坚定的支持个人主义,反对等级制,对未来充满信心,秉持乐观主义的态度,而且具有很强烈的民粹主义色彩。此外,作者也从美国建国之初的历史中寻找美国例外的保守主义的根源,认为宗教狂热和政教分离鼓励美国人“通过自愿行动而非国家行动来解决社会的弊病”;资本主义所带来的商业繁荣使美国更致力于发展私人慈善事业,而不是依赖福利国家去应对社会问题;美国西部广阔的疆土使移民来美国的人能够不停的搬迁,拥有了彻底改造自己的能力,从而 “加强了美国保守主义核心中个人主义和传统主义的奇怪组合”。这些因素导致了美国无法产生,而是由保守主义所主导。
二
尽管保守主义在美国的历史源头可以追溯到立国之初,但是它真正开始在美国形成一套完整的意识形态,并且逐渐成为美国生活中的中坚力量则始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国家》全书的第一部分就详细梳理了保守主义近半个世纪以来在美国兴起的历史。在1950年代,艾森豪威尔代表共和党终于赢得了选举,并连任两届,可是他并没有很强烈的保守主义色彩,再加上麦卡锡主义使极端保守派声名狼藉,所以保守主义意识形态依然在美国处于边缘的位置。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以米塞斯和哈耶克为代表的信奉自由市场的经济学家开始崭露头角,以美国企业协会和胡佛研究所为代表的保守主义智库开始复兴,再加上杂志《国民评论》的创办,从而为保守主义运动提供了重要的思想和智力资源。在民众层面,保守主义的支持者们原本在美国两大政党之中,东北部和中西部的保守主义者们通常支持共和党,而南部的保守主义者们则支持党。随着北方党人对南部长期存在的种族隔离制度表示明确的反对,南部的白人保守主义者们开始转而支持共和党,这就使基层的保守主义者们几乎全部集结到共和党的旗下,逐步开始显露其力量。此外,欣欣向荣的西部地区在这一时期迎来了大批的白人定居者,他们内心崇尚个人主义,并且强烈反对东部的政商精英,成为保守主义和共和党的重要支持者。1950年代的这些变化为之后保守主义运动的兴起奠定了基础。1964年,极右翼的保守主义者巴里·戈德华特代表共和党参选,他虽然最终一败涂地,可是美国的保守主义者们却在他的旗帜下联合了起来,“尽管肯定是少数派,但却纪律严明、意志坚定”。
党林登·约翰逊在1964年胜选之后,一边运用政府的力量推行“伟大社会计划”这样的福利国家政策,并且力推消除种族歧视的《民权法案》,一边又使越战升级,令美国深陷其中,结果导致了国家的和自由主义联盟的瓦解,使代表“沉默的大多数”的共和党和保守主义运动逐渐在美国占据上风。作者认为,在1964年到1988年的岁月中,保守主义大体上拥有了自己的根基,的基层战士力量进一步壮大,右翼知识分子则开始制定政策,而保守主义的大本营南部和西部的人口继续增长。到罗纳德·里根就任的时期,这几种因素开始共同发挥作用,使保守主义的基本理念——“政府是问题丛生之源,而非解决问题之道”在美国深入人心。
从1988年到2000年的12年中,属于婴儿潮一代的党人比尔·克林顿占据了八年的任期,可是保守主义的影响力并没有减弱,至少能够与自由主义平分秋色。正如作者所言,“20世纪90年代显示了自由主义的局限性”,“尽管美国左派拥有它的祈祷者希望它拥有的一切”,“但美国的议程却是由来制定的”。也就是说,克林顿并没有能够使美国真正向左转,他所采取的一系列政策顶多算是左右之间的“第三条道路”而已。
与之相似,美国著名的史学家肖恩·威伦茨甚至认为从1974年到2008年的美国历史都是保守主义的时代,这不仅是因为在长达34年的历史中,共和党人占据了其中22年的任期,在八次选举中一共赢得了五次,而且他认为由里根所集大成的保守主义完全主导了这三十多年中美国议题的设定,并且有力的塑造了美国的公共,即使像克林顿那样杰出的党也无力回天。因此,威伦茨用对美国保守主义贡献最大的里根的名字来命名这个时代,而像这样以一个的名字来命名一个时代的待遇只有托马斯·杰斐逊、安德鲁·杰克逊、亚伯拉罕·林肯、西奥多·罗斯福与富兰克林·罗斯福才享受过。
《国家》一书写于2004年,正好是小布什主政美国的时期,所以全书花费了相当的篇幅来描述小布什的保守主义特性是如何形成的,以及保守主义的不同部分对他的任期所产生的影响。作者指出,小布什从小成长于得克萨斯州,并担任过这个州的州长,所以他的身上深深打上了得州的烙印。得克萨斯州被认为是“美国的浓缩版”,是“保守主义美国的精华”。那里地域广阔,居民拥有冒险精神和洋洋自得的自负感,还有着深厚的军队传统和福音主义传统。小布什毕业于哈佛商学院,是第一位获得工商管理硕士学位的美国。他笃信工商界,相信“工商主管是解决世界难题并为世界生产财富的人”,并且任命了一批商界精英进入他的内阁。因此,小布什政府努力迎合商人,“系统地保护那些对工商界有利的政策,如减税、推翻对公司的管制、全面努力使工商界的日子更好过”。另外,小布什还笃信教,并且把自己的信仰深深的融入到职务中去,自内而外的强力支持宗教。总之,得州特性、工商界和教这三个因素共同影响了小布什,使他成为了一个能够践行保守主义的。
保守主义能够在新世纪初的美国大行其道,除了小布什本人的因素之外,还与保守主义自身的发展有关。首先,美国的保守主义智库与学者们所拥有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小布什政府中的许多重要成员都来自于著名的智库,比如美国企业研究所、传统基金会、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等,这些人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华府的决策。在美国的其他地方,保守派智库的数量远远超过自由派智库,成为了两党都需要利用的智力资源。而著名的刊物《旗帜周刊》虽然发行量不大,但是它的读者却是那些能够直接管理这个国家的核心人物。近几年颇受思想界追捧的保守派哲学家列奥·施特劳斯拥有众多的门生和追随者,这批知识分子中的相当一部分都进入了小布什政府的核心决策层。其次,基层的保守派组织也在发展壮大,成为小布什政府和保守主义运动的中坚力量。它们形成了一个美国保守派联盟,每年都要举行一次“保守主义行动会议”。这些保守派组织“大致可分为两类:反制政府的反叛者和社会保守派”,“前者想要限制华盛顿对其生活、和钱包的支配,后者则想要扭转他们眼中的文化沉淀和社会解体”。尽管有不同的诉求,但是这些凝聚力很强、组织化程度也很高的基层组织都团结在了保守主义的旗帜之下,对扩大保守主义在普通民众中的影响力发挥了重要作用。
三
《国家》试图向读者传递两个主要观点,一个是进入新世纪后的美国在全面向右转,共和党将长期占据优势地位,另一个是美国本身就是一个国家,保守主义塑造了当代美国的文化,这成为美国不同于其他西方国家的一个重要特性。从对美国当前的分析与预言来看,《国家》并不成功,奥巴马在2008年的当选和之后的顺利连任,使共和党陷入了十分低迷的状态,其优势地位逐渐丧失。连作者在2014年的新版序言中都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判断出现了偏差,“低估了党在人口和组织这两方面的能力”。不过,事隔十年之后,作者依旧对自己的第二个观点信心满满,认为它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国家》对美国保守主义特性的分析的确是这本书最大的价值所在,有助于中国人更好的认识与理解美国。正如著名学者刘瑜所言,“长期以来,我们习惯于将美国等同于西方、西方等同于美国,却没有意识到其实从文化上而言,美国在西方世界也是一个‘另类’”。《国家》专门将美国与欧洲国家进行比较,对美国的“另类”进行了深入而中肯的分析。在对犯罪的惩罚方面,美国遵循的是保守主义的法治议程,惩罚犯罪的力度远超欧洲国家。在对国家的态度方面, “美国人格外喜欢限制国家的规模及国家行为的范围”,政府开支不仅远低于北欧国家,甚至比英国还低,而且美国对福利国家政策充满敌意,不像欧洲国家那样热衷利用国家来战胜贫穷。在对资本主义的态度方面,欧洲家试图对资本主义进行约束,并使之人性化,而美国则更能容忍资本主义所造成的不平等的存在,在对市场的管制程度上要比欧洲国家低很多。在宗教问题方面,美国人明显比欧洲人对宗教更加狂热,宗教也在美国人的日常生活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以至于有“宗教美国,世俗欧洲”的说法。在价值观方面,“美国人既比欧洲的人更加个人主义,也比他们更加传统”。
事实上,英美与欧陆国家之间的区别与比较长期以来就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学术课题。去年在中国公共知识界颇受关注的《自由的基因:我们现代世界的由来》也是在讲英美国家的特殊性和例外问题,作者是英国著名的保守主义家丹尼尔·汉南。在他看来,“自由”的价值观念是英美国家在孕育之时就被植入的DNA,英国和美国不过是在捍卫英语民族自古就有的自由,并没有创立什么新的东西,都是保守主义性质的。这种保守自由的观念和制度的保守主义,被视为是英美区别于其他国家的独特之处。汉南在书中极力突出英美之间的相似性,强调英美与欧陆国家的差异性,体现了他希望英国脱离欧盟,而与美国保持特殊关系的立场。与之相比,《国家》则更为突出美国本身的独特性,认为美国不仅比欧陆国家保守,甚至也比英国保守,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国家。
自从1831年托克维尔在美国进行了长达一年的旅行,并写下了著名的《论美国的》之后,出现了许多从外国人的视角来观察美国的著作,《国家》就是近年来这方面的一本力作。书的两位作者约翰·米克尔思韦特和阿德里安·伍尔德里奇分别是英国著名杂志《经济学人》的总编辑和驻华盛顿记者站主任。作为英国的记者,他们长期密切关注美国,并且深入到美国的基层。因此,这本书在描述美国保守主义的时候,不仅关注智库和保守主义知识分子,而且把目光投向了那些保守主义的基层组织。事实上,正是这些基层组织在重要的选举中为共和党争取选民,在重要的议题上为保守主义政策摇旗呐喊,并且通过其严密的组织活动,使保守主义的理念深入到美国的各个角落。不了解这些基层组织的运作,就根本无法理解保守主义为什么能够在美国拥有那么巨大的影响力。
另外,多数的外国人在观察美国的时候,大都把关注点集中在东西两岸像纽约、波士顿、旧金山和洛杉矶这样的大城市,因为这些地方拥有更多的外来移民,并且由于众多精英人士的聚集,往往有着更强大的话语权,而地处美国腹地的中部和南部各州则往往容易受到人们的忽视。《国家》一书则避免了这样的偏差,它在全书的开篇就讲述了科罗拉多州斯普林斯市两位年轻人对的态度,并指出恰恰是这些极不受重视的地区决定了美国选举的成败,是读懂现代美国的关键。作者还特别关注了小布什成长的故乡得克萨斯州,把那里作为保守主义美国的缩影。
两位作者之所以能够如此深入的挖掘出美国的保守主义特性,除了与他们的洞察力和长期在美国生活的经历有关,可能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们是英国人。虽然作者认为美国比英国的保守主义色彩更加浓厚,但是英美两国毕竟同属于“盎格鲁圈”,两者在文化传统上的相似之处使来自英国的作者更能理解这个大西洋彼岸被保守主义所塑造的国家。
人学研究网·人类通史栏目编辑:童心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