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文力柴可夫斯基的几个侧影
柴可夫斯基是一个细致、敏感和矛盾的人,个性鲜明而独特。作曲家人生历程中的种种情节,则构成他多面的侧影,更为真实、具体地反映出他的心理与性情。
(作者:贝文力,华东师范大学国际关系与地区发展研究院副院长、俄罗斯研究中心副主任)
今年5月7日,是俄罗斯伟大作曲家彼得·伊里奇·柴可夫斯基诞辰175周年纪念日。柴可夫斯基的创作是俄罗斯 音乐的象征,也是世界艺术殿堂中的瑰宝。他的作品全面而深刻地反映了人类的情感、思想和追求,能够超越时空的界限,为不同时代、不同民族的人欣赏、接受和 理解,具有永恒的艺术魅力和精神感染力。
柴可夫斯基是一个细致、敏感和矛盾的人,个性鲜明而独特。如果说“伟大的作曲家”和“以音乐思考与反映人生的思想家”是柴可夫斯基在世人心目中的正面肖像的话,那作曲家人生历程中的种种情节,则构成他多面的侧影,更为真实、具体地反映出他的心理与性情。
一
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开阔博大,一如俄罗斯广袤无垠的大地。柴可夫斯基热爱祖国的大自然。他无比自豪地说:“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俄罗斯人。”深 情地表白:“我热烈地爱着俄罗斯人、俄罗斯语言、俄罗斯思维方式、俄罗斯脸庞的美、俄罗斯风俗……”同时,他多次强调,俄罗斯大自然几乎是自己的“最 爱”:“我还没有遇到过比我更爱俄罗斯母亲的人”。俄罗斯物候学之父、著名林学家德米特里·尼基法罗维奇·凯戈罗多夫甚至认为,用“热爱”一词来描述柴可 夫斯基对大自然的态度和感情,是远远不够的,“他膜拜大自然,他的心境取决于大自然”。
从少年时代起,自然的美给柴可夫斯基带来的愉悦是如此巨大,有时甚至超过被他视为生命的音乐。在1886年的日记中,作曲家写道,在每片树叶、每朵鲜花上,他都能看到无与伦比的美,感受到宁静、和谐,体验到对生活的渴望。
柴可夫斯基一生向往大自然。在景色如画的克林生活的日子,是他与自然最接近的时光。而亲近自然的方式是“柴可夫斯基式的散步”。在那里,他 像农民一样起得很早,边喝茶边阅读最新的《俄罗斯导报》和亲友们的来信。随后便出去散步,“不远也不久”:三四个小时之后返回家中。午饭前,他创作,写 信。一点整,准时吃午饭,那是简单的、乡村式的午餐。之后,柴可夫斯基再次出门。下午的散步时间更长,路途更远。在这些与大自然相对相处的时刻,他体悟 “瞬间与永恒”,感受“光明与阴暗”,酝酿新的作品。可以说,大自然是他灵感最重要的源泉之一。新的旋律在他心中不断涌现,他常常立刻把这些构思记录在随 身携带的小本子上。在树林里,在田野边,柴可夫斯基感觉到生活和创作的力量源源不断,他心灵洞开,昂扬,有时甚至会想放声歌唱。
柴可夫斯基在许多作品中描写、讴歌过俄罗斯的大自然。第一钢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透明的天空、柔顺的河流和寂静的森林……多少听众为之陶 醉,想象着自己背靠白桦树,坐在草地上,闻着独特而馨香的气息,与大自然融为一体。而钢琴套曲《四季》则最为集中地汇聚了他对大自然的细致观察和细腻体会 以及他与大自然的默契交流和倾心对话。有意思的是,《四季》的创作时间正好是一年。所以,每个月的“形象”被描摹传递得如此精准而独特。
二
1876年冬天,在俄罗斯著名钢琴家、指挥家、莫斯科音乐学院的创始人尼古拉·戈利高里耶维奇·鲁宾施坦家里,柴可夫斯基正式结识了俄罗斯 文学大师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当时柴可夫斯基已经写出了《第一钢琴协奏曲》、幻想序曲《罗密欧与朱丽叶》、交响幻想曲《暴风雨》、第一至第三交 响曲、歌剧《禁卫兵》和《铁匠瓦库拉》等作品。托尔斯泰则已经发表了《一个地主的早晨》《哥萨克》和《战争与和平》。托尔斯泰希望欣赏柴可夫斯基的作品, 于是鲁宾施坦在学院为托尔斯泰组织了一场音乐会。
音乐会上表演了室内乐和声乐作品。这两种体裁是托尔斯泰最喜欢的。音乐家们“为了自己非常敬爱的人演得非常努力”。晚会给托尔斯泰留下了深 刻的印象。而他最欣赏的是柴可夫斯基《第一弦乐四重奏》中的《如歌的行板》。当时,托尔斯泰坐在柴可夫斯基身边,在听这段乐曲时,留下了感动的泪水。柴可 夫斯基事后回忆说:“或许,在一生中,我作为作者的自尊心还从来没有得到过如此的满足和感动。”
当天,柴可夫斯基向托尔斯泰赠送了幻想曲《暴风雨》(依据莎士比亚同名剧)、第一交响曲《冬日梦幻》和一些钢琴曲的曲谱。托尔斯泰很喜欢 《冬日梦幻》,而《暴风雨》则在一定程度上“引发”了作家在《安娜·卡列宁娜》中安排“列文在音乐会上”的情节:音乐会演奏幻想曲《李尔王在旷野》,列文 竭力去理解,但一无所获——他听的是音乐作品,他想弄懂作品“讲述”的东西,但是音乐并没有在“讲述”,而是在“表现”。
托尔斯泰表示,他“爱上了”柴可夫斯基的才华,想与作曲家讨论音乐。他想“大胆地”讨论,并显然想用自己的音乐理念影响柴可夫斯基。在作曲 家面前,托尔斯泰赞美“莫扎特-海顿”流派,批评“贝多芬-舒曼-柏辽兹”的作品。“我还有多少话没对您说出来啊!还没说出来,因为没有时间。”
柴可夫斯基觉得不能附和托尔斯泰的一些观点,尽管后者是闻名遐迩的文学大师。尤其是他认为作家关于贝多芬的看法,近乎奇谈怪论,作为音乐 家,他听了以后觉得很难过。后来,托尔斯泰还否定过莎士比亚,他的论点也使许多人觉得匪夷所思。柴可夫斯基写道:“特别是他喜欢否定贝多芬并且直接表达对 贝氏天才的怀疑。这种做法全然不是伟人应该有的:把举世公认的天才降低到自己理解的程度——是才能有限的人的行为。”
为了解释自己的想法,托尔斯泰给柴可夫斯基寄去了一些民歌,并在信中写道,“这是惊人的珍宝”,他希望作曲家将这些民歌按“莫扎特-海顿风 格”加以改编利用。柴可夫斯基在认真研究了这些歌曲之后,给托尔斯泰写了一封回信:“衷心感谢您寄来的歌曲。但我应该坦率地告诉您,这些歌曲是由笨拙的手 记录的。最主要的不足,在于它们被人为地塞进正确、流畅的节奏当中。此外,这些歌曲中的大多数,显然也被强制性地记录成庄严的C大调,而这不符合真正的俄 罗斯民歌的结构……总的来说,无法对您寄来的歌曲进行正确而系统的改编……”
托尔斯泰无疑对此感到失望。两位艺术家的通信也中断了。而托尔斯泰的儿子谢尔盖认为,真正的原因在于“柴可夫斯基……没有在托尔斯泰身上看 到他希望看到的那个对人们思想有重大影响的人物”。而部分原因是,作曲家“总的来说倾向于回避他不太熟识的人”。柴可夫斯基在致他精神上的知己娜杰日达· 菲利波夫娜·冯·梅克夫人的信中写道:“我确信,托尔斯泰是一位有点反常的人,同时又直率、善良,以自己的方式对音乐很敏感。尽管如此,除了负担和痛苦, 与他结识没有给我带来任何东西,就像所有的结识一样。”虽然直接交往带来了失望,但柴可夫斯基日后在读了托尔斯泰的《伊万·伊里奇之死》之后,真诚地说 道:“我更加确信,在所有的艺术家、作家当中,托尔斯泰是最伟大的。”
1893年,得知柴可夫斯基去世,托尔斯泰在给妻子的信中写道:“我为柴可夫斯基感到伤心”,并称一切“跟我的心贴得多么近”。从信里还可以看出,他曾想恢复与作曲家的交往。
三
柴可夫斯基是位全才型的音乐家,但对于家庭生活,却不具备任何的能力。37岁的时候,他与小他许多的安东尼娜·伊万诺夫娜·米留科娃结婚。 米留科娃是音乐学院的学生,充满狂热的,爱上了已不年轻的单身老师。她不停地给柴可夫斯基写信,主题只有一个:“如果您不与我结婚,我就”。
原则上,柴可夫斯基知道单身生活应该在某个时候结束。婚礼前他曾写道:“应该结婚”,“传宗接代”。柴可夫斯基未必真爱安东尼娜,但又去赴 她的约会。他们两人的婚姻或许是世上性格迥异的人之间最失败的一次结合。作曲家自己将之称作“灾难”,而这又为判断他是同性恋的人士提供了论据支撑,甚至 认为他是由于自己的性取向为人诟病而的。
按俄罗斯心理专家的分析,柴可夫斯基属于精神衰弱型性格(焦虑和怀疑性格)。这类人有几个显著特点。首先就是经常性地反省和自责。他们总是 将自己的行为置于沉郁的环境中进行分析,倾向于夸大自己的不足,并将之提升至“罪过”的程度。在柴可夫斯基为数众多的书信中,几乎每一页上都有“我的罪 过”、“我的有缺陷的天性”、“我令人讨厌”、“我丑陋”等词句。这种经常的自虐,不是心血来潮,而是一种病理现象。
此外,这类人还有一个特点:疑病,他们在自己的身上寻找,而且总是能找到各种各样并不存在的疾病,并因此而喜欢去看医生。柴可夫斯基常去看 医生。那些医生的水平参差不齐。但他的心理医生是当时业界的明星:伊万·巴林斯基和法国人捷奥菲列·德·阿尔山博。按照职业特点的要求,对自己这位伟大的 病人,他们没有留下的详细的记录或回忆文字。但是根据他们的讲义和讨论会上的发言等材料,还是能还原不少信息的。可以断定,当年在医学界,包括心理学界, 没有人说过柴可夫斯基是同性恋。此外,在作曲家生前,这种说法根本就没有出现过。
柴氏夫妇共同生活的时间非常短,仅几个星期。关于他们的私生活,没有任何文字材料留存。对于他们的离婚,当时的俄罗斯报纸自然有报道,但没 有一字涉及作曲家的性取向。像通常那样,柴可夫斯基认为婚姻失败是自己的过错。他是如此的绝望,以至于陷入的边缘,这也是他生活中仅有的一次。他走到 河里,试图淹死,但又折了回来,结果得了肺炎,陷入了严重的忧郁症。而米留科娃也很快进了精神病院,并在那里一直住到离开人世。不过,在那些年里,关于 “别佳”(柴可夫斯基的小名),她没有说过一句不好的话。
1893年11月,柴可夫斯基因感染霍乱而逝世。后来有传言说他是故意喝下带有霍乱病菌的水而丧命的。在心理学家看来,这颇为荒谬。精神衰 弱者中几乎没有现象。而且,柴可夫斯基对死亡有一种病理性的恐惧。后来,他甚至不允许在他面前提到“死”这个字。他的母亲是由于霍乱去世的,他当时 14岁,亲眼看到母亲撒手人寰。在19世纪,每隔7至10年彼得堡就有一次霍乱疫情发生,会有100至200人死去,首先是那些有各种胃病的人。柴可夫斯 基刚好患有胃炎。这种现在很容易医治的病在当时折磨过许多人,包括伟大的俄罗斯作家契诃夫和托尔斯泰。两位与柴可夫斯基都认识,都有过通信往来。托尔斯泰 反对同性恋,而他从来没有提到过柴可夫斯基有同性恋倾向。
事实上,有关说法是20世纪初才出现的。始作俑者是一对姐妹,姓普尔戈尔德。当年,她们中的一个是柴可夫斯基的学生,也给柴可夫斯基写过求 爱信,要与他结婚,但遭到了拒绝。另一个则试图缠上俄罗斯民族乐派“强力集团”(五人小组)成员、作曲家莫杰斯特·彼得罗维奇·穆索尔斯基,同样被拒。 20世纪80年代移外的音乐学家亚历山德拉·阿纳托利耶夫娜·奥尔洛娃将各种闲言碎语搜集起来,系统地加以整理,并通过美国媒体传播出来。新老说法有 一点是相同的:它们都是建立在推测的基础上,没有直接的证据。
柴可夫斯基活了53岁,人生道路不算漫长,但创作成果丰硕,奉献给人类的杰作几乎涵盖了所有音乐样式:歌剧、芭蕾舞剧、交响乐、器乐独奏、 合唱、浪漫曲……他巡演的足迹遍及俄罗斯和欧美各地。他是一个工作狂。他痴迷的不是金发女郎,更不是金发男郎。他觉得最大的幸福是“找到通达听众心灵的路 径”,他最希望的是没人打扰,能与他钟爱的大自然和钢琴独处……
人学研究网·千秋人物栏目责编:莫如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