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圃先生和他的琴史
可天道总是善意磨人,意外坠马后,朱长文无心仕途,躲进小楼成一统,回到苏州侍奉父亲,之后又修缮自家的园林乐圃,在此隐居,成为“乐圃先生”。
(作者:陈桂湖)
北宋有个有趣的人,叫朱长文。他的著作存世有三,一是《琴史》、一是《断书续》、一是《墨池篇》,本文介绍其中的《琴史》。
跛足人
《琴史》,顾名思义,即琴的历史。琴,现在叫古琴,今天多了钢琴、手提琴之类许多琴,相比之下,原本的琴就被叫成“古琴”。
许多人谓古琴神秘高雅,这应该是误解。这种误解,是对琴的误解,也是对诸如“玄妙”、“神秘”、“高雅”等词的误解。故弄玄虚是卖文化行径,其重心在卖不在文,无聊且无趣。实际上,文化、艺术和境界诸般,只是个人的事,是其心如水的无言的自然。社会上许多人,要显示其生活与思想的不凡,这与真正的文化和艺术,并没有什么关系。当然,作为商业社会的套路“求生存谋发展”,也是权宜之举,皆情有可原。
老子不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么,真文化是遵循一定方法观察和减少自我。我们阅读古人文字,会发现他们都是在减少自我的路上走到某处,然后自然有超脱的“情怀”和故事,例如魏晋风度、宋明理学,大抵都是如此。
本文主人公朱长文,也是这众多古人中的一个。
朱长文是个残疾人。刚考中进士第二年,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下,把腿摔坏了,从此一瘸一拐,成为终生“跛足人”。
他出生琴学世家。姑祖母、祖父、舅舅,都是北宋名动一时的琴人,父亲朱公绰尤善琴,是范仲淹门生,考中进士后,任舒州知府。朱公绰是学问人,自然希望生个喜文事的灵儿,说“生子能文毕矣”,因此朱长文出生便取名“长文”。长文的确也不负所望,“十岁善属文”,博闻强识,技艺尤其以琴艺和书法见长。
可天道总是善意磨人,意外坠马后,朱长文无心仕途,躲进小楼成一统,回到苏州侍奉父亲,之后又修缮自家的园林乐圃,在此隐居,成为“乐圃先生”。
乐圃先生
所谓乐圃,圃,是花草果园,乐圃,就是装着快乐的园子。朱长文居于此,把功名之想抛诸脑后,读书弹琴,修心养性,日子过得也逍遥自足。他写过自述这种生活的《乐圃记》,说:
苟不用于世,则或渔或筑,或农或圃,劳乃形,逸乃心,友沮溺,肩黄绮,追严郑,蹑陶白,穷通虽殊,其一乐也。故不以轩冕肆其欲,不以山林丧其节。孔子曰:“乐天知命,故不忧。”又称颜子在陋巷,可谓至德也已。余尝以“乐”名圃,其谓是乎!
儒家学而优则仕,朱长文学而优不能仕,于是走向读书人的另外一条人生道路,归卧林泉,寄情文房和山水雅趣,过着修道一样的生活,这就是所谓“名士”。
朱长文的意思,读书未必当官,像汉代严郑乐道闲居,像春秋范蠡和白圭那样经营自己的生活,同样不失人生大道。
在乐圃二十余年,朱长文也笔耕不辍,写下许多著作。诗、琴、书、画,他都造论,且见解不凡。书论有《续书断》和《墨池篇》,琴的著作,就是这本风致嫣然的《琴史》。
《琴史》成书宋元丰七年(1084年),朱长文四十五岁。这本书是古琴名著,朱长文把帝尧、孔子、师旷、伯牙、钟子期、司马相如、蔡邕、嵇康、陶渊明等古代琴人故事和擅长琴曲、流传的琴谱一一记录,文末再附数语述其雅人操缦的“琴道”,读来脍炙人口。
琴学《史记》
《琴史》有六卷。卷一至卷五载琴人事迹。这些琴人,从先秦帝尧大禹、文王周公始,一直到与朱长文同时代的宋太宗、欧阳修和范仲淹,包括了孔子、许由、箕子、介子推、伯牙、屈原、宋玉、司马相如、王昭君、恒谭、马融、蔡邕、阮籍、孙登、陶渊明、陶弘景、白居易在内,总共一百五十八位。
朱长文用简洁流畅笔墨,论其琴事、琴艺、琴论和琴德,写成一部“琴学《史记》”。
卷六有《莹律》、《释弦》、《明度》、《拟象》、《论音》、《审调》、《声歌》、《广制》、《尽美》、《志言》、《叙史》之十一方面,论及琴制、弦徽、琴名、琴调和琴歌。前五卷是对琴人琴事的记录,卷六对琴的总论,更体现朱长文的琴学造诣。
在《琴史》前,古代关于古琴的文字,皆散见各类经史子集中,朱长文对浩如烟海的文献进行甄别、编选,立意正统、思路清晰,由此成就了这本深入浅出、道味盎然的琴书。
例如卷六之《论音》,他说:“音之生,本于人情而已矣。”可谓一句话总结音乐属性。音乐不是神秘玄妙的“艺术”,只是人心的自然显发,乐为心声,什么样的心,产生什么样的音乐。又恰如朱长文所说,音乐“出于情,发于器,形于声,若影响之迅速也。”情之与声,如影随形、如响随动,因此古琴是传心之器,从这个角度说,不懂观心的随波逐流之人,亦很难懂操缦弄弦,因为出来的是没规律的噪音而非音乐。
琴以载道
古人著述,都喜欢论道,朱长文也是如此。
“士无故不撤琴瑟”,《礼记》中的这句话道出“琴以载道”内涵,它是修身养性的乐器,可使人心沉淀,达到某种超越。古代这种故事很多,例如孔子困于陈蔡,绝粮七日,依然“讲诵弦歌不辍”,后经幽谷,见兰花独开,不禁感叹说,兰花是香草,却与许多花卉混杂一处,就像圣贤沦落在鄙夫间,于是抚琴而作《猗兰操》,辞曰:“如何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我想孔子心中是既愉悦又无奈的,愉悦是内心道的滋养,无奈是世相的错乱。
朱长文尤其详述孔子之事。孔子的琴曲有《龟山》、《将归》和《猗兰操》,朱长文说:“余尝读《龟山》之辞而哀至圣之不得位;听《将归》之歌而伤浊世之多险难;闻《猗兰》之名而叹盛德之不遇时。”孔子是道的代表,无奈道不远人人远道,这是世相特征,若非如此,又哪来千年琴声幽幽?
孔子之外,朱长文也妙论帝尧。帝尧作《神人畅》,朱长文说:“和乐而作者命之曰‘畅’,达者兼济天下之谓也;忧愁而作者命之曰‘操’,穷则独善其身之谓也。”所谓达,是大道之行,也就是所谓“邦有道则仕”,可以兼济天下,这是‘畅’,所谓穷,是社会不尚道德,因此“邦无道则隐”,独善其身,这是‘操’。
朱长文《琴史》之最大特征,就是在叙述琴人后,篇末加上一段这样的评论性文字,其人生观、价值观和对琴的理解,都体现在这些文字里。青山悠悠不改本色,在乐圃隐居的朱长文,始终不离的,或便是这种“琴以载道”的情操。
宋元符元年(1098年)二月十七日,朱长文溘然长逝,年六十岁。《琴史》书稿由家人保存,在时隔一百五十多年后的南宋绍定六年(1233年)由他的侄孙朱正大付梓,传印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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