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学勤源远流长吾道不孤
人类文明的发展,特别是在早期阶段,有一些共同的规律。我们的文明发展的研究,应该有一个互相比较的过程。我们邀请的和我们对话的外国专家,应该强调其代表性,而不一定限于汉学家。 (作者:李学勤,清华大学出土文化研究与保护中心主任、教授) 编者按:本文是作者在尼山世界文明论坛上的讲话。 没有像岂之先生这样作准备,他写了一篇大文章。说这些话不是为了客气。我学的专业跟在座的各位不一样,我学的是夏商周,太古了,离现实太远了。 我特别说一下,这次来确实感觉很荣幸。有一点因缘,在座的各位中,可能我和尼山的关系还稍微多一点。我1960年在曲阜劳动锻炼。我在国内住的最多的地方,除了北京,就是山东。我在曲阜待了整整十个月,所以曲阜周围的地名,我还语焉能详。我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地点,就是洙泗书院。 那时候泗水比现在可大多了。洙水还存在,但我看的时候已经非常小了。现在洙水已经没有了,根本看不到。将来这个水是要恢复的。洙泗都不存在的话,中国的儒学很难讲。由于这样一个原因,我感觉论坛用“尼山”这个词来代表,有它特别的意义。 近几年来我在外面到处走,说了好多话。里面有一点,我一直在鼓吹这个思想,我说孔子是集大成。这话其实不是我讲的,是孟子讲的。可是孔子集大成这个观点在近代经常受到否定,特别是晚清以来的今文经学派,他们想把孔子抬高,把什么事情都说成是从孔子才有的。在座各位都知道今文经学大师廖平先生,井研廖平先生的“经学六变”,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史》讲了“五变”,后来我考出“第六变”。这“第六变”中就说中国文字是孔子造的,在孔子以前的人写字都是横着写的,而且是和希伯来文一样,是从右往左这么写的,到孔子才创造了汉字。如果这样的话,孔子就不是集大成了。事实上,孔子能做到集大成,他是继承古代的传统。 最近一段时期,我的工作是承担整理清华大学藏的战国简。战国简里面的很多材料都是类似《尚书》一样的文献,我们看到里面有很多东西,确实表明儒学集中了两千年甚至更长时期的很多的历史积淀。从这一点说,孔子确是集大成。中国文明传统之所以在世界各国里面特别能有各位先生所说的包容性,这不是偶然的事情。 从我个人的专业来说,我对这个问题还有点补充。我们做古代史和考古学的,改革开放以后,在观念上有一个很大的变革,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这个变革是什么呢?就是特别强调中华文明从来就是一个多地区多民族的文明。这和我们考古工作的实际有关。 中国现代的考古工作开始的时候,就是在中原地区做些工作。从安阳发掘做起,然后周围找出若干地点,极少出华夏这个圈子。只是到了“”以后,改革开放,全国各地的考古田野工作大量开展,才逐渐地认识到了上面说的问题。开始说中国有“两河流域”,中国除了黄河文明还有长江文明,这就已经不得了了。后来觉得这还不够,其他地区还有,大家就认识到,灿烂的中华文明,包括学术上的顶峰,都是各个民族各个地区共同缔造的。我想,我们的文明特别有各位先生所说的包容性,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长期以来,中国在当时所谓“天下”的世界里面,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几千年来就是这么积累起来的。 外国人对中国古代的历史不理解。他们拿着欧洲、西亚、北非这一块的历史来对比中国的历史,怎么也想象不到中国怎么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建立了一个大面积的王朝。夏商周,虽然不像后来那么大,可是已经很大了。从考古文化上来说,它和后来清朝的内地十八省已经差不多了,已经达到了这个范围。实际从新石器晚期开始,我们在文化上就已经有了一个连续的局面,王朝一成立,就是非常大的。我们的文明的发展,本来就是多因素、多源、多线的。 不知道在座的先生最近有没有看过一本新书,是陈寅恪先生的三个女儿写的一本书,刚刚面市,我跟他们要了一本。书名叫《也同欢乐也同愁》,这是陈寅恪先生的名句。这本书里面提到一件事,俞大维介绍陈寅恪一生谈到的主要的史学问题,最后一个问题,就是中华文化为什么能持续这么久远。 这个问题,最近十几年,在各个学术界不少人都在讨论。我还记得在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办的讲坛上,我也讲到过这个问题。我说这个问题是比“李约瑟难题”更重要的问题。说实话,我一直认为“李约瑟难题”是个伪问题,这个问题最近陈方正先生还写了大本的书。中国文明为什么能传流这么久远,这是很独特的,而且有这么大的规模,在这么大的地理和人口的范围内传流久远。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中国文明有这种包容性,而且这个包容性不是从我们这个时候开始的,而是从几千年前就开始的。 这里在座的都是老朋友,我来这里就是要请教,所以我大胆地说一点。我认为我们的考古学和古史研究很多年以来恐怕有一个禁区,有一个很错误的观点,就是总以为我们这个古代文明是孤立的,和其他文明是隔绝的。当然有些人要鼓吹文化西来说、北来说,还有南来说等。不管他们怎么说,我都不赞成。中国的文明是独立起源的,但是不能说和其他文明毫无关系——这个说法是错误的,妨碍了我们将我们的古代文明放在全世界的文明史和考古学的背景里面,进行全面的、系统的考虑。这个毛病,是因为我们过去批判文化西来说,你说我们的文明和外国有关系,你是不是主张文明西来说?结果就成了禁区。 这里我可以大胆地说一句,今天的情况不敢说,但至少在十年以前,我们国内各大学的考古专业里面,很少有外国考古的课,有的甚至完全没有。我们的古代文明研究,没有和世界文明对接起来。而事实恰相反,我举个我在讲课时候常讲的例子。1930年代,在殷墟出土的甲骨里头,有一版特别大的龟腹甲,这个龟甲一看就面貌不同。当时武汉大学的动物学家伍献文先生,就论证这种龟只能存在于马来西亚。但这个例子没有得到很好的注意。上世纪80年代初的时候,我在英国剑桥,看他们收藏的甲骨文。我挑出一块龟甲,很特别,一看就不同,商朝武丁时候的,刻有文字。我设法请伦敦大英博物院专门研究龟类的专家鉴定。鉴定的结果是,这种龟只能生存在缅甸以南。这样的例子,还能举出一些。所以说,中国古代文明自古以来就和外国文明有所接触,有所对话。说中国文明自古以来是孤立的,这个说法不符合历史事实。 近些年来,我的个会,全世界的古代文明,不但彼此间有一些接触——当然,这是有限的——而且还真有点共同的规律。你看古代世界进入青铜时代,不管是古代埃及也罢,两河流域也罢,欧洲,加上中国,都在公元前两千年左右,时间几乎一样。古代埃及的中王国时期跟中国的夏代,新王国时期的盛期和中国的商代,时间都差不多。这也即是说,人类文明的发展,特别是在早期阶段,有一些共同的规律。我们的文明发展的研究,应该有一个互相比较。但这一点不论是在中国还是在外国,都受到种种中心论的影响。这些是完全从我个人的专业来说的,不敢说一定对。 关于这个论坛,我个人也有点小小建议。可以预见,今年9月26、27号即将召开的尼山文明论坛,一定会是举世瞩目的。我个人的建议就是,我们邀请的和我们对话的外国专家,应该强调其代表性,而不一定限于汉学家。大家知道,由于中国在世界上的地位受到限制的影响,汉学家在外国学术界中的地位并不怎么样。许嘉璐先生介绍,欧洲汉学家协会会长自己说:几十年来,我们在欧洲是孤儿。现在你们崛起了,我们找到家了。另外一个美国学者也说:我们至今在西方,是坐冷板凳的。因为他会汉语,他知道“冷板凳”是什么意思。真是这样的话,中国的崛起,他们亦有荣焉。 我就想到,很早的时候,上世纪70年代末我去美国,遇见了一个很著名的汉学家,他的名字很多在座的都知道,叫Michael Sullivan,中文名苏立文,当然,他后来一直在英国。他讲,他为了在教科书中加上两页关于中国的叙述,争了多少年都做不到。一些外国的平民,他们怎么了解中国啊。 好,我就提这点建议。 人学研究网·中华文明栏目责编:紫天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