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

公元814年，“王叔文之党坐谪官者，凡十年不量移，执政有怜其才欲渐进之者，悉召至京师。”(《资治通鉴》)被贬谪十余年的革新派人物逐渐被朝廷召回。公元815年1月，柳宗元收到召回诏书，前往长安。他以为自己被召回当另有重用，极为兴奋，朝中有人主张启用柳宗元，但“谏官争言其不可，上与武元衡亦恶之。”(《资治通鉴》)，终因有人从中作梗，柳宗元非但没有被重用，还被贬为柳州(今属广西)刺史。十年前与他一同参与“永贞革新”的友人韩泰、韩晔、陈谏、刘禹锡也分别被贬为漳州(今属福建)、汀州(今属福建)、封州(今属广东)、连州(今属广东)刺史。同年6月，柳宗元抵达柳州，在登高临远之际，写下了《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抒发心中的深沉郁结。

《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这首诗是柳宗元的名篇之一，诗中有赋、有比、有兴，运用了虚实结合、比喻、拟人等手法，渲染了沉重悲凉的意境，表达了诗人慨叹世路艰难，人事变迁，孤寂哀怨之情。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登上高高的城楼，看见荒凉一片与高楼相接，望到极处，海天相连，一片混沌，诗人的茫茫愁思也正充盈于这宽阔无边的空间中。诗人路途艰难来到柳州，迫不及待地想要登上高楼，遥望远方好友所在处，然而满目苍凉，内心的凄苦又更加深沉，“城上高楼接大荒”是实写，是赋，由此而兴起了“海天愁思正茫茫”，在辽阔大荒中茫茫愁思又虚走一笔。首联两句，眼界开阔，境界极深，为以下的逐层抒写展开了宏达的画卷。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狂风猛烈地吹打着长满了娟洁如拭的荷花的湖水，细密的雨也借着风势拍打着爬满薜荔的城墙。这一联是写近景，描绘了夏日暴雨疾风的景象，刻画细致、真切。在这两句中，有“赋”，也有“比”、“兴”。屈原《离骚》有云：“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又云：“擥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謇吾法大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由此，“芙蓉”与“薜荔”成了特定的语码，象征着人格的美好和高洁，在此诗中象征着自己的品格，而“风”“雨”则象征着执政之人，“乱飐”、“斜侵”比喻摧残之意。芙蓉出水，无碍于风，而惊风仍要乱飐之;薜荔爬墙，无触于雨，而密雨仍要斜侵之，柳宗元用芙蓉薜荔来象征自己人格的美好与芳洁，通过他们遭受风雨的摧残来暗示自己遭受到的和打击，风雨中飘摇动荡的芳草实际上就是诗人心中感到心悸的表征。诗人用“惊”饰“风”，“乱”饰“飐”，“密”饰“雨”，“斜”饰“侵”，可见客观事物是融入了诗人的主观情感的，这幅景象使诗人不禁兴起无尽的愁思。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说：“从高楼起，有百感交集之感。惊风、密雨，言在此而意不在此。”纪昀也曾赞叹此诗：“赋中之比，不露痕迹。”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极目远眺，重重叠叠的山峦树木遮住了我的视野，向下俯瞰，江水弯曲流转好似我内心千回百转的愁肠。第三联转而写远景，柳宗元由于自己处在“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的处境中，想到了好友们的处境会是如何，于是远眺漳、汀、封、连四州。此联的前一句是仰视，后一句是俯视，一仰一俯视野开阔，画面各异，形成一个阔达的立体空间。从结构上看，这两句两两相对，对仗工整，属于“工对”;从意义上看，上实下虚，前因后果，具有“流水对”的特点;从意义上看，有赋皆比兴，将内心的惆怅比喻成曲折的江水，景中寓情，愁思无限。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一同来到这荒僻的百越少数民族地区，虽然处在同一地，却音信难通。尾联是承接上一联，想到了好友们后想寄信给他们，可是山林重叠，江流曲曲，相互之间音信都是不同的。“共来”句与首句中的“大荒”相照应，也统摄诗题的“柳州”与“漳、汀、封、连四州”。“犹自”二字，表示强烈的转折，传达出沉郁顿挫的哀痛之情，给诗意增添了袅袅余音。诗题中的“寄”也由此联点出，可见诗人构思细腻，用笔精妙。

俞陛云评说：“唐代韩柳齐名，皆遭屏逐。昌黎《蓝关》诗，见忠愤之气，子厚柳州诗，多哀怨之音。起笔音节高亮，登高四顾，有苍茫百感之慨。三、四言临水芙蓉，覆墙薜荔，本有天然之态，乃密雨惊风横加侵袭，致嫣红生翠，全失其度。以风雨喻谗人之高张，以薜荔芙蓉喻贤人之摈斥，犹楚词之以兰蕙喻君子，以雷雨喻摧残，寄慨遥深，不仅写登城所见也。五、六言岭树云遮，所思不见，临江迟客，肠转车轮。恋阙怀人之意，兼而有之。收句归到寄诸友本意，言同在瘴乡，已伤谪宦，况音书不达，雁渺鱼沉，愈悲孤寂矣。”(《诗境浅说》丙编)评价中肯。

公元819年，宪宗实行大赦，柳宗元好友吴武陵多次向裴度、孟简等人求情，后经裴度向宪宗恳请，宪宗终于同意敕召柳宗元回京。然而长期的贬谪生活已经严重地损害了柳宗元的身心健康，诏书未达，公元819年11月，柳宗元就在柳州因病去世，享年47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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